百年江南水鄉(xiāng):紹興三江村因環(huán)境污染致整體搬遷

紹興三江村,因錢塘江、錢清江和曹娥江三江匯流而得名。其有確切記載的歷史始于明洪武年間。600多年來,村莊一直保持著古時“九橋、九廟、十三弄、七十二口井”的基本格局。
2000年8月,紹興袍江工業(yè)園成立,三江村被納入規(guī)劃。各類工廠蜂擁而入,到2010年時,入駐工業(yè)園區(qū)的各類企業(yè)已多達3800余家。

2015年12月5日傍晚,三江村對岸的蔬菜大棚和垃圾焚燒廠。 本組圖片均為 澎湃新聞記者 陳榮輝 圖
在2011年的時候,村里因癌癥過世的人突然之間增多。村里有人在網(wǎng)上發(fā)了一篇關(guān)于“三江村是癌癥村”的帖子。帖子流傳得很快,“女孩子都不愿意嫁到三江村來,說三江村名聲不好。”

2015年10月21日,拆遷中的三江村。
2014年,在三江村村民強烈要求下,袍江開發(fā)區(qū)正式啟動三江村舊村改造,袍江管委會表示,三江村拆遷是袍江實施的一項民生工程。10月28日,三江村村支書杜建明在拆遷動員會上宣布拆遷啟動,截至當年12月底,簽約率達97%以上。目前,簽約戶的房屋已基本騰空,不少三江村拆遷戶已搬進新居。
在這15年間,工業(yè)用地不斷壓縮農(nóng)村土地空間,整體拆遷中歷史風貌建筑如何保護,搬到新居的村民還面臨著對城市化的諸多不適。中國農(nóng)村的種種矛盾糾結(jié)在一起,這座百年江南水鄉(xiāng)一個都沒能逃過。
工廠與農(nóng)田
暮色將至,三江村口,首先映入眼前的就是一大批菜棚。剛從菜棚里鉆出來的村民陳阿土,推著板車去拉浸泡在河里的芹菜。這個時間,外地菜販的貨車要到了,他們種植的蔬菜不僅供紹興本地消費,還送到杭州等地。
年近六旬的陳阿土在三江村東側(cè)擁有6畝菜地的他,與妻子種了30多年的蔬菜。
這10多年來,陳阿土是看著自己的菜棚慢慢被工廠包圍了。隨著袍江經(jīng)濟開發(fā)區(qū)的成立,菜棚南邊出現(xiàn)不少紡織企業(yè),東邊開始矗立著24小時冒白煙的垃圾焚燒場。不久,河流慢慢地開始變色,有時是紅色,有時是紫色。菜棚邊的空氣也時常彌漫著一股酸臭味道。

2015年12月12日,陳阿土在菜棚的河邊清洗芹菜。
這兩年,隨著五水共治的開展,陳阿土表示村邊的整體環(huán)境有了不少地改進。不過,菜棚東側(cè)的河流還是時不時被污染。一下雨,三江閘放水,上游就飄來很多油污,直接影響菜農(nóng)洗菜凈菜。菜農(nóng)習慣將收好的芹菜浸到岸邊去泥,一捆捆的芹菜沾滿了五彩的油污,就無法銷售了。
2014年,紹興市環(huán)保局對袍江的環(huán)保評估是:“袍江的污染物排放總量約占紹興全市本級的70%,是全市平均水平的7倍以上。”而三江村,正好坐落在這些重污染企業(yè)的中間。
“現(xiàn)在的處理辦法,就是讓生活在污染區(qū)的人先撤離,然后再來治理,因為環(huán)境治理需要一個相對漫長的過程,包括高能耗、重污染、低產(chǎn)出企業(yè)的轉(zhuǎn)型升級,以及被污染的大氣、土壤、水的綜合治理。”袍江環(huán)保分局局長趙四海表示。

2015年12月4日,陳阿土在菜棚里勞作。
房屋拆遷后,陳阿土打算等三年之后的安置房。為了種菜方便,陳阿土就和妻子住在菜棚里。他說自己一輩子只會做一件事情,就是種菜,“這邊的菜地能種一天是一天,實在是舍不得離開這里?!?br />程興娥家里以前也有菜地,在征用為建設(shè)用地后,丈夫顧壽松就開始出去打零工。2010年,由于孩子要上大學,各方面支出較大,顧壽松決定去村邊的印染廠上班,年收入可有穩(wěn)定的2萬元左右。
工作時間從早7點到晚7點,顧壽松剛開始做了3年裝卸工,后來洗了2年染料桶,即使當時他每天戴著手套和口罩,穿著保護服上班,但回到家里身上還是有涂料。

2015年12月4日,程興娥哄著自己的孫女。
兩年前,54歲的顧壽松被診斷患上腸癌。程興娥說,當時她連癌癥是什么都搞不懂,但是還是一心要救治丈夫。程興娥東拼西湊了20萬元錢,讓丈夫共接受了2次手術(shù)、17次化療。最終,顧壽松還是沒能挺住,撇下妻兒撒手而去。
顧壽松去世后,程興娥與大學剛畢業(yè)的兒子扛起了20萬元的債務(wù)。程興娥說她真的很后悔,不應(yīng)該讓丈夫去廠里上班,“錢可以再賺,命只有一條。”
曹元根也是三江村的一名癌癥患者。2008年,曹元根被檢出患有癌癥。歷經(jīng)數(shù)次化療與一次胃切除手術(shù),現(xiàn)在每天吃藥來穩(wěn)定病情。

2015年12月7日,曹元根現(xiàn)在每天還要吃大量胃藥。
曹元根的祖上三代都是以捕魚為生,17歲就跟著父親出船了。四個兄弟成家后,父親每人給了一條13噸重的木船。
2000年,河道里的魚越來越少,曹元根夫婦放棄了捕魚,選擇進廠干活。三江村里的菜市場里也基本看不到河鮮了?!澳莻€時候,我們捕魚一天要是好的話,一百斤都是沒問題的?!闭f到捕魚,曹元根就兩眼放光。
7年的癌癥治療,令曹元根一家共花費16萬元,其中有向親友借的12萬元錢。目前,每月還需花一千元藥費的曹元根,還未能還清債務(wù)。
病后,曹元根喪失了勞動力,妻子王素金借了6萬元將他納入養(yǎng)老保險,每月有機會拿1500元的養(yǎng)老金。妻子61歲了,還堅持去企業(yè)做清潔工,每月掙1500元,補貼曹元根的醫(yī)藥費與家里的生活開支。
對于家人,曹元根一直歉疚,他的病給全家?guī)斫?jīng)濟壓力。為了多賺錢,5年前,曹元根的兒子去濱海一家印染廠干活,天天接觸印染機缸。盡管月收入近4000元,可身體狀態(tài)不佳,結(jié)婚10年還沒生上娃。

2015年12月7日,曹元根提著房產(chǎn)商發(fā)的袋子買了一點蔬菜回家。
為了還清超過十萬元的醫(yī)藥費,曹元根和程興娥兩家都只能寄望于房屋拆遷后獲得的補償款,“等三年,拿到兩套安置房,兒子拿120個平米,我和老伴拿100平米,余下的面積最好能折算錢。如果這樣,家里的債務(wù)也許可以解決”,曹元根只能這樣設(shè)想,但心里也很不踏實。
保護與拆遷
三江村村民可以整體搬遷,但這座600年的古村是否應(yīng)該就此被完全抹去呢?
78歲的何景成,一直獨守在被拆成半壁殘垣的百年何家臺門里。前后大片廢墟圍繞間,唯獨他那49個平方的小屋還閃著燈火。
何家是三江村的大戶,《三江所志》首句“始祖何源公以開國功于洪武二十八年授世千戶職……”,說何家是首批造城的千戶人家,三江村歷來有“何半城”之說。
何景成守著的何家老臺門,比及周邊其他臺門院落,布局更為寬大,屋前的一地青磚、未被拆盡的東西兩排長屋,透露著數(shù)百年建筑的滄桑之美。

2015年12月3日,何景成在房間里寫毛筆字,這是他為數(shù)不多的愛好。
2015年5月,何景成居住的何家臺門,開始被一天天堆積如山的拆遷廢墟包圍。10月17日早上,挖土機推倒了何家臺門的前墻,幾個拿著鐵棒的拆遷隊人員撬下了何家臺門屋內(nèi)的青石板,裝車運出城外。等到在屋內(nèi)看書的何景成反應(yīng)過來,何家臺門已經(jīng)被工人拉倒了大半。
何景成哀嘆自己的勢單力薄,一直說沒有保護好祖?zhèn)鞯氖来险院鬀]有臉面去見祖宗。
“六百多年,戰(zhàn)爭沒有摧毀它們,潮災(zāi)沒有沖垮它們,最終它們消失于這場人為的拆遷,實在可惜?!笔″X塘江管理局文保專家龔真真了解到何家臺門被誤拆后感嘆道。

2015年12月3日,何景成撿回來的古磚,他把這些磚頭放在后院保護著,怕被人偷走。
袍江經(jīng)濟技術(shù)開發(fā)區(qū)管理委員會一名負責人強調(diào),村里相對古老的建筑“一定會保留”,政府部門在改造三江村時“一定會兼顧保護和規(guī)劃”。至于幾處老臺門被強拆,那是“信息有誤差”,“拆遷隊拿到的信息和我們提供的可能有一點點出入”。
7月,王家臺門首先被拆;9月,程家臺門只留下一塊近5米長的青石板橫躺在廢墟中;10月,頗有氣勢的何家臺門被拆得滿目瘡痍。此間,浙江省錢塘江管理局等單位的文保專家在多次現(xiàn)場考察后,在一些古建筑上寫下了“保留”兩個字,有的甚至釘上了“保護古村,人人有責”的宣傳牌,但這些并沒能阻止推土機。

2015年12月3日,何景成站在已經(jīng)被拆遷掉的老房子里。
“明明都是寫著保留字樣的房子,拆遷隊看都不看就拆了”,在村里生活了56年的曹連大對于老臺門被誤拆感到很痛心,何師爺臺門的六扇花雕門就被人偷偷盜了,明代張順廟在拆遷中都被壓塌了三分之一。三江城的歷史這么悠久,什么都沒了,總要有人站出來保護這些老房子?!?/p>

2015年12月8日,曹連大在夜間巡邏中。
妻子勸曹連大不要管閑事,讓他在家里老實呆著。不過11月,曹連大的“閑事”變成了“正事”,他被三江村村委選為“保護三江村老建筑巡邏隊”隊員。他與其他11個隊友一起,24小時巡邏村里被鐵絲網(wǎng)保護起來的老屋、那些年代許久的青石板,以免它們再被破壞。

2015年12月12日,曹連大拖著一個可疑的男子不讓走,要求對方出示證件。
曹連大戴上了紅袖章,穿上了制服,只要看到稍微有些可疑的人經(jīng)過村子,他就會上前詢問。

12月12日,曹連大夜巡經(jīng)過何景成家。
何景成家的房子被誤拆后,曹連大擔心會有文物販子盯上只有一個人的何宅,只要有空,他就會來陪何景成聊天,讓他放心,村里會保護好老宅。
何景成的白內(nèi)障越來越嚴重,每天都要滴眼藥水。他還想為世代祖?zhèn)鞯暮渭依险嬕粡埩Ⅲw圖?!斑@個春節(jié)前,我要抓緊畫好這個圖,我怕我的眼睛哪天就看不見了?!?/p>

2015年12月12日,何景成在已經(jīng)被拆除廢墟的老宅前畫草圖。
對于三江村的規(guī)劃,當?shù)卣畬⒁浴敖B興古代抗倭第一城”來規(guī)劃設(shè)計,并在現(xiàn)存的古城墻基礎(chǔ)上進行部分恢復(fù),另大部分規(guī)劃為景觀綠化用地,打造一個生態(tài)宜游的“三江所城”。
何景成一直念叨個不停,說怎么拆了一個三江所城,又要再建一個三江所城了。
馬定樂是三江村的名廚,從小跟著父親做廚師的他走遍了村里的每一條石板巷子,每一座小橋。村里的紅白喜事,大到百桌,小到兩桌,都是馬定樂操辦的。
不過,如今村民都改叫他攝影師馬定樂了。兩年前,馬定樂在翻看一本《三江村志》時,發(fā)現(xiàn)其記載的信息與他兒時的記憶有出入,于是他打算自己拍照整理,再找有識之士來重新編撰《三江村志》。
馬定樂從上大學的女兒那里借了一臺傻瓜相機,為三江村拍攝了不下2000張照片,還自費沖洗了200張,并且按照橋、廟、弄、井進行了歸類整理。女兒笑他沒事干,一天到晚拍這些沒用的東西。

2015年12月4日,馬定樂展示自己拍攝的村子照片。
但當三江村面臨大規(guī)模拆遷,古村漸成廢墟后,這些馬定樂真實記錄下的照片體現(xiàn)出了檔案價值。他又利用兩天時間繪制了三江所城的整體布局圖,涇渭分明地標記了當年三江所城的兵城構(gòu)局。

2015年12月4日,馬定樂畫了三江所城的草圖,何景成重新上色手繪。
斗門鎮(zhèn)文史館的傅老師看了布局圖后,隨口說了一句:“要是這個畫是立體就更好了。讓后人知道我們?nèi)逶瓉硎沁@樣。”馬定樂一直記得傅老師的話,他下決心做一個三江村的模型。每晚吃完飯,他就開著電動車去街上找泡沫板。老婆笑他和收破爛的沒區(qū)別。
馬定樂在車庫倒騰出了一塊空地,把泡沫板一塊塊按比例放好位置,開始打磨泡沫板。他準備先把三江所城的城墻制作出來。

2015年12月4日,馬定樂的車庫堆滿了很多餐具,他還是擠出了空間來制作。
“我估計兩個月應(yīng)該能做好,我希望年輕的人到文史館里面,也能夠看到三江所城真正的模樣?!被椟S的燈光下,馬定樂蹲在地上,仔細對比著草圖。
新居與老宅
自從知道生活了大半輩子的村子要拆遷,70歲的金保倫總會拎著一把茶壺,從村子?xùn)|頭慢慢逛到西頭,然后回到村中心的茶店里,跟老友們一起聊聊天。
趕在搬家前,家里人為金保倫做了七十大壽,一來是希望老房子能在最后一刻,再熱鬧熱鬧;二來,也是借做壽的名義,開始一家人的新生活。

2015年4月1日,金保倫的兒子請了很多人給他念佛祈福。
金保倫在三江村生活了70年,看著門前的小河從清澈變渾濁,從看得見底到綠中泛黑。
老伴阿香說,如果不是因為村子里空氣不好,上了年紀的人其實是不愿意離開鄉(xiāng)土的,“但孫女還在上小學,我們總希望下一代好。”

2015年12月5日,曹麗娟推著三輪車運了一車水到菜棚用。
拆遷對于曹麗娟而言是一個可怕的回憶。過去的27年,她的家因市政建設(shè)動遷了三次,每當一家人住上新屋,幾年后,都逃不過被拆的命運。
2014年下半年,三江村因環(huán)境污染、舊村改造整體拆遷,曹麗娟屬于三江村2號地塊自建的三層小樓也屬于拆遷范圍之內(nèi)。2015年5月底,曹麗娟一家拖到最后一天的傍晚才簽下拆遷合同,“拆房子的時候感覺就是要了我的命?!?br />當時,為了給準備結(jié)婚的兒子置辦新房,夫妻倆糾結(jié)之下選擇簽約。曹麗娟給兒子買了一套136平方總價110萬的高層住宅。村里給的拆遷房票是70萬,曹麗娟把所有的存款一共40萬都拿了出來。

2015年12月5日,曹麗娟到了兒子的新家,幫忙打掃衛(wèi)生。
目前,曹利娟與丈夫為了方便只能暫住在菜棚里,等待三年之后的安置房。為兒子買的新房需要步行40多分鐘才能到菜地。兒子要去廠里上班,不能經(jīng)常捎他們?nèi)シN菜。而以前從家里到菜地不用走幾步路。
搭建這個“菜棚新家”還花費了兩夫婦一周的時間;電是花費了600元才接上;這里沒有自來水,兩夫婦都得拉著板車,到外面運生活用水。
這幾天曹麗娟在新家大掃除,“家里灰太多。從客廳望出去就能夠看到很多工廠”,她一邊用雞毛撣打掃著一邊說,“不過這些都不重要,只要以后不要再拆遷了,就是老天保佑了。”

2015年12月5日,從曹麗娟新家窗戶望出去,依然能夠看到不遠處的企業(yè)。
68歲的原三江村醫(yī)生林張木,已經(jīng)住上了新房。陰雨的周日午后,他獨自坐在蔚藍星城新裝修好的客廳里,看著電視。
靠著拆遷補償和自己的積蓄,林張木買下這套150多平方的新房,還花費38萬元精致裝修,米色的大理石鋪地和墻紙,房間的色彩淡雅簡潔。

2015年12月5日,林醫(yī)生吃完晚飯后在家看電視。
“要適應(yīng)新小區(qū)的寂靜,真需要一段時間,” 林張木滿意自己的新家,只是無所事事也令他無奈,白天去小區(qū)找老人打牌、下棋,中午回家燒個午飯,下午看電視,再磨到晚飯時間,這日子變得特別漫長,“沒地方串門,砰,砰,門就關(guān)牢了,開句玩笑話,就像在拘留所,等死了就準備?!?br />陳阿姨的老家就在林醫(yī)生診所的隔壁,她說自己真不想離開村子,過慣原先安靜的生活,眼下的一切都變得不安定。

2015年12月7日,新都搬家公司陳阿姨去房地產(chǎn)公司希望能夠要回定金。
房屋拆遷后,陳阿姨拿著2萬元去房地產(chǎn)公司訂下了一套140平方米的住宅。按照合同要求三個月支付剩余的費用,但因為拆遷的騰空費還沒到手,陳阿姨手上并沒有多余的錢,無奈下只有退掉新房子,還被房地產(chǎn)扣了2萬元的定金。

2015年12月10日,陳阿姨租住的房子用一架竹梯子上下樓。
陳阿姨說起自己當年住的老臺門前,放有一塊大大的石板,夏天躺在上面納涼很是舒服。城里城外的河水很清,可淘米做飯。那時年紀小,繞城墻可以跑一圈,四周有城門,還有圍繞的護城河。

2015年12月12日,霧霾籠罩下的三江村。
“三江村,這個有著600多年歷史的古村,它生命的最后一段日子,是在污染中度過的。從江南水鄉(xiāng)到不斷陷入工廠的包圍,最終整體拆遷、消失,其實只用了短短十幾年時間?!?/p>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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